作弊的公平

　　● 雷磊 / 文

　　编者按：

　　6月8日下午5点，几乎就是在高考结束的铃声敲响那一刻起，湖北省钟祥市的学生和家长对异地监考老师的袭击也开始了。

　　54名监考者抱着试卷，顶着谩骂和投掷过来的文具袋，躲进了阶梯教室。但很快，阶梯教室被愤怒的考生和家长包围。考点附近的市民都看到这混乱的一幕，到傍晚6点，附近现场聚集的人已经“有一两千”。

　　僵持到晚上8点半，被围困的监考老师们才在特警的护送下回到了各自区县。而此时，“钟祥围攻监考老师”的视频以及各种传言，已经在网络上蔓延开来。

　　高考似乎成了谁都不太满意的制度，有人在谈论存废改革，有人则关注公平，从地域平权到考场的风纪。

　　高考的公正公平是底线，想来多数人都不会否认。于是，6月8日，在湖北钟祥三中高考艺体考点，考生和家长因为“监考太严”围堵殴打监考老师，就令人哭笑不得。

　　高考强县的暧昧

　　位于江汉平原的小城钟祥，是闻名湖北省的高考强县，每年都有大量的考生从这里走向全国各地的高校，2010年更是包揽湖北省理科高考状元、榜眼。全省理科第一二名来自同班同桌的故事，一直为钟祥人所津津乐道，当时追访状元以及任课老师的媒体蜂拥而至，小城一时名声大噪。

　　钟祥领导也不吝啬他们对高考成绩的热情。今年5月下旬的十天时间里，钟祥市长林长洲先后用“教育招牌”、“教育品牌”、“教育名牌”三个词总结了钟祥的高考教育。

　　但在这桩当地引以为豪的“政绩”背后，2011年高考，钟祥市的职业高中艺体考点、二中理科考点出现雷同试卷；2012年高考，钟祥艺体考点的雷同试卷竟然达到了99人次，位居湖北省全省首位。

　　最近几年，教育部一再严厉考风考纪，从手机屏蔽仪、金属探测器到无线电监测车、全程电子监考等等，如今的高考考场差不多算得上“铜墙铁壁”。但就在“最严高考”年年提倡的时候，钟祥考场的考风考纪整顿，则显得“轻拿轻放”。

　　为了保证并不乐观的考场环境不会影响“尖子生”的发挥，学校一般会告诉监考老师“尖子生”的座位号，以方便保护。由于考点并不都在一处，钟祥教育部门甚至都会出面给“尖子生”所在考场打招呼。

　　而一名考生的讲述，让我更加确定导致钟祥作弊风气的根本原因，是对作弊的纵容。

　　王晨(化名)是钟祥三中的一名文科生，她在高考前购买了用于接收答案的“橡皮擦”(橡皮擦大小的信号接收设备)，然而监考老师“不通融”使得她在第一天的考试中未能将设备带入考场。第二天监考老师因为有人被打不敢再严格，她带进去了，但仍未接到答案。

　　最终帮助她过关的，是糟糕的考场纪律。王晨威胁右前方考生“不给抄就撕卷子”，于是顺利地抄到答案。而抄袭的过程中，对这个动作异常的学生，监考老师几乎没有理会。

　　沉疴已久，而当地给出的“疗治”方式也很值得玩味，就是舍弃本地监考，调动京山县、荆门市区的老师过来监考。然而监考尺度一旦收紧，没想到就酿成了围堵殴打监考老师的恶性事件。

　　被控的采访

　　6月11日，我来到了京山县，在钟祥三中执行异地监考任务的老师，有一半来自这里，也是他们最早将监考老师被“围攻”的事情诉诸网络。

　　就在我到达京山的当天，涉事的监考老师和钟祥教师群体都已经接到“招呼”，只接受指定媒体采访。老师们接到的要求是：可以畅所欲言，但只能就事论事，不要延伸到其他方面。

　　接下来的情况可想而知，这些受了委屈的监考老师们纷纷躲避采访，而“围攻”事件中被打的李姓老师整个人消失了——据说是被安排到外地散心。

　　同事杨继斌对我说，竭力培养出状元和放任考场纪律废弛，实际上目的都是一样的，一个问题的不同侧面而已。看重政绩的地方自然不会放弃高考成绩这一张名片。

　　不过，压力之下，京山县监考老师还是表现出了他们的正义感。一名涉事监考老师在与我的电话中，清楚地向我介绍了钟祥考场作弊的疯狂：考生频繁被监测出携带违规电子产品，藏作弊器材的地方也千奇百怪，有把手机放在鞋里，也有放在内裤里的。

　　6月13日，钟祥市政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公开事件信息，钟祥市公安局局长向军介绍称，经过调查取证，钟祥市公安局决定对两位打人的家长行政拘留五日。钟祥市教育局将帮助学生“送钱”的李某岗位职称由2级降至3级。荆门市副市长柯昌军还介绍称，荆门市在2013年高考期间针对助考作弊破获4起有组织、有预谋的集团作弊团伙，抓获犯罪嫌疑人9人，并收缴了一批作弊设备。

　　从表面上来看，该处罚的处罚了，作弊团伙也人赃俱获，“围攻”监考老师事件顺理成章地应该小事化无了。但一句话刺激着我继续追查。

　　这是“围攻”事件当天视频里的一句话。当时家长们曾找到钟祥市分管领导抗议。一位身穿白色横纹T恤的家长，愤怒地向面前的市领导申诉着，威胁说不处理好就罢考，“为什么抓住三中这个考点换异地监考老师，又换屏蔽仪？哪里没有作弊的嘛，你说公平吗？”

　　允许作弊才公平，多么扭曲的逻辑，却又说得理直气壮。

　　违规者生存

　　在钟祥的采访同样遭遇了很多拒绝，那些舞弊失败的考生家长没有了视频里的“勇气”，不再要求“维权”，选择了“认栽”。

　　对几位钟祥籍大学生的采访，为我清晰了其间的缘由：钟祥考场舞弊，不是一时的漏洞，而已经成了一种风气，忍下来或许还有机会。

　　在这场参与或者纵容作弊的游戏里，官员、教师得到“政绩”，考生和家长得到“成绩”，辅助者得到金钱利益，各生欢喜。

　　而这个游戏最先是从官员子女开始的。钟祥人盛传，2006年高考中，某市领导的儿子高考时周围都被安排了学习成绩最为优秀的学生，原本学习成绩平平的领导之子最终以优异成绩考入香港某名校。之后，还有某副市长的女儿原本成绩一般，但在2007年高考中通过作弊考上了湖北某排名全国前十的高校。

　　之后，这个游戏扩大到富人。他们的儿女多数不愿好好学习，大量的时间用于比拼消费娱乐，所以会选择更容易考上大学的艺体科目。但文化课仍旧是他们的难关，他们并不能考到要求已经很低的300分，于是花钱买答案就顺理成章——这几年，钟祥一些艺体考生的文化课成绩非常高，甚至超过那些苦读的文理科生，令人咋舌。

　　当公平的规则被破坏，眼看着破坏规则者成功，相关部门又不维护公平，违法违规就成了新的生存方式。如是看来，6月8日的“围攻”，并不奇怪。

　　6月23日，接到钟祥市政府邀请，商量事件后续的解决办法，只是彼时，我已经离开了钟祥。

　　雷磊，《南方周末》记者